文心雕龙·诏策皇帝御宇,其言也神。
渊嘿黼扆,而响盈四表,其唯诏策乎!
昔轩辕唐虞,同称为“命”。
命之为义,制性之本也。
其在三代,事兼诰誓。
誓以训戎,诰以敷政,命喻自天,故授官锡胤。
《易》之《姤》象∶“后以施命诰四方。
”诰命动民,若天下之有风矣。
降及七国,并称曰“令”。
令者,使也。
秦并天下,改命曰制。
汉初定仪则,则命有四品∶一曰策书,二曰制书,三曰诏书,四曰戒敕。
敕戒州部,诏诰百官,制施赦命,策封王侯。
策者,简也。
制者,裁也。
诏者,告也。
敕者,正也。
《诗》云“畏此简书”,《易》称“君子以制数度”,《礼》称“明神之诏”,《书》称“敕天之命”,并本经典以立名目。
远诏近命,习秦制也。
《记》称“丝纶”,所以应接群后。
虞重纳言,周贵喉舌,故两汉诏诰,职在尚书。
王言之大,动入史策,其出如綍,不反若汗。
是以淮南有英才,武帝使相如视草。
陇右多文士,光武加意于书辞:岂直取美当时,亦敬慎来叶矣。
观文景以前,诏体浮杂,武帝崇儒,选言弘奥。
策封三王,文同训典。
劝戒渊雅,垂范后代。
及制诏严助,即云∶“厌承明庐”,盖宠才之恩也。
孝宣玺书,责博于陈遂,亦故旧之厚也。
逮光武拨乱,留意斯文,而造次喜怒,时或偏滥。
诏赐邓禹,称司徒为尧。
敕责侯霸,称黄钺一下。
若斯之类,实乖宪章。
暨明章崇学,雅诏间出。
和安政弛,礼阁鲜才,每为诏敕,假手外请。
建安之末,文理代兴,潘勖九锡,典雅逸群。
卫觊禅诰,符采炳耀,弗可加已。
自魏晋诰策,职在中书。
刘放张华,并管斯任,施令发号,洋洋盈耳。
魏文帝下诏,辞义多伟。
至于作威作福,其万虑之一蔽乎!
晋氏中兴,唯明帝崇才,以温峤文清,故引入中书。
自斯以后,体宪风流矣。
夫王言崇秘,大观在上,所以百辟其刑,万邦作孚。
故授官选贤,则义炳重离之辉。
优文封策,则气含风雨之润。
敕戒恒诰,则笔吐星汉之华。
治戎燮伐,则声有洊雷之威。
眚灾肆赦,则文有春露之滋。
明罚敕法,则辞有秋霜之烈:此诏策之大略也。
戒敕为文,实诏之切者,周穆命郊父受敕宪,此其事也。
魏武称作敕戒,当指事而语,勿得依违,晓治要矣。
及晋武敕戒,备告百官。
敕都督以兵要,戒州牧以董司,警郡守以恤隐,勒牙门以御卫,有训典焉。
戒者,慎也,禹称“戒之用休”。
君父至尊,在三罔极。
汉高祖之《敕太子》,东方朔之《戒子》,亦顾命之作也。
及马援以下,各贻家戒。
班姬《女戒》,足称母师矣。
教者,效也,出言而民效也。
契敷五教,故王侯称教。
昔郑弘之守南阳,条教为后所述,乃事绪明也。
孔融之守北海,文教丽而罕施,乃治体乖也。
若诸葛孔明之详约,庾稚恭之明断,并理得而辞中,教之善也。
自教以下,则又有命。
《诗》云“有命自天”,明命为重也。
《周礼》曰“师氏诏王”,明诏为轻也。
今诏重而命轻者,古今之变也。
赞曰∶
皇王施令,寅严宗诰。
我有丝言,兆民伊好。
辉音峻举,鸿风远蹈。
腾义飞辞,涣其大号。
文
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译文、注释、简介、赏析译文统治着天下的帝王,他的话是神圣的。帝王静坐御前,他的意旨能够满布四海,主要就是通过诏策了。在轩辕黄帝和尧舜的时候,帝王的话都叫做“命”。“命”的意义,本来是给有功德之臣赐以姓氏;它在夏、商、周时期,还包括像《甘誓》、《汤诰》之类的诰和誓。“誓”是用来教训军旅的,“诰”是用来实施政治的。“命”表示来自上天,所以用来授与官爵,赐给姓氏。《周易·姤卦》的《象辞》中曾说:“国君用命令来教训四方臣民。”诰命的作用,就如大风起于大地之间,所有臣民无不随风而动。到了战国时期,就都称为“令”。所谓“令”,就是“使”的意思。秦始皇统一六国,又把“命”改称为“制”。汉初制走法度,把“命”分为四类:第一类叫“策书”,第二类叫“制书”,第三类叫“诏书”,第四类叫“戒敕”。用“敕书”来警戒州、部长官,用“诏书”来教训各种官吏,用“制书”来发布减免刑罚的命令,用“策书”来封赠王侯。所谓“策”,就是竹简,“制”就是截断,“诏”就是告诉,“敕”就是戒正。《诗经》中曾说“害怕这告急的简书”,《周易》中曾说“君子要使礼尊卑有度”,《周礼》中曾讲到“诏告于日月山川之神”,《尚书》中曾讲过“帝王奉正天之命”等,可见策、制、诏、敕,都是根据经书中的说法来确立名目。后来重诏而轻命,是沿习秦制而来的。《礼记》里说:帝王的话虽细如丝,一讲出来就变成粗绳;因此对群臣说话必须慎重。虞舜早就重视纳言之臣,周宣王则把出纳王命的官吏视如喉舌。到了两汉时期,就由尚书来管理帝王文诰。帝王的话关系重大,往往要写入史书;话一出口就产生了巨大作用,好像人的汗水一样,出来了就不能返回。所以,由于淮南王刘安文才英俊,汉武帝给他的书信,先要请司马相如等人审查草稿。由于隗嚣部下文士众多,所以,光武帝和他在文辞上的往来特别留意。这不只是为了在当时得到美誉,也为了后世的影响而不得不慎重。查考西汉文帝、景帝以前的诏书,大都写得虚浮杂乱;汉武帝崇尚儒学,诏书就较为弘大深刻。如封齐王、燕王和广陵王的策书,文辞和《尚书》中的训、典相同,其深刻而正确的劝戒之义,为后代留下了典范。他在批评严助的制诰中,曾讲到严助不愿在朝内做官,这正体现了汉武帝爱才的恩典,汉宣帝给太原大守陈遂的玺书,也表现了对故旧的厚意。东汉光武帝在治平了乱世之后,对文化学术颇为注意,但喜怒之情比较轻率,有时不免过分一些。如在给邓禹的敕书中,竟称邓禹为尧;在批评侯霸荐人不如意的玺书中,就用死刑来吓唬他。如像这类诏策,实在是违背法度的。到明帝、章帝时,他们都重视儒学,典雅的诏书,还偶然出现一些。及至安帝、和帝时,政治松弛,负责诏令的尚书省又缺乏人材,每次写诏书、敕书,还要请外人代笔。到了建安末年,诏策文的写作迭更兴起。如潘勖的《册魏公九锡文》,写得高雅出群;卫觊的《为汉帝禅位魏王诏》,对曹丕的受命为帝,表达得十分昭明显著。要比他们写得更好,已不可能了。魏晋以后,管理诏策的机构改为中书省,魏国的刘放,西晋的张华,前后担任中书监的职务,因此,发号施令的诏策,传闻于世的很多。这个时期魏文帝曹丕的诏书,文辞义理大都写得宏伟,但有的诏书中,竟鼓励夏侯尚让其部下“作威作福”,这是他没有考虑周到的一点小毛病吧!晋元帝建立东晋之后,只有晋明帝比较重才;因温峤文笔清新,被引进中书省任职。不过从此以后,古代写作诏策的法度就逐渐消失了。
帝王的话是崇高而神圣的,这是因为帝王对全国情况有深透的观察了解,所以他的话能为各个诸侯效法,并使天下信服。因此,选拔贤才、授与官爵的命令,应如日月之光那样明亮;褒奖或策封臣下的诏书,就要有和风雨露般的润泽;关于敕正教戒方面的文诰,则要像灿烂群星吐出的光华;关于治理军事或召集诸侯会同讨伐的军令,就要表现出滚滚雷霆的声威;对于因过失而造成灾害的人予以宽赦,赦书就要像春天的露水那样滋润;对于明赏罚、正法纪的文诰,则要像秋天的严霜那样刚烈:这就是写作诏策的基本要求。至于戒敕之文,是诏令中更为切实的一种;如《穆天子传》所载周穆王命郊父接受戒敕的教令,这就是戒敕文了。魏武帝曹操曾说,作敕戒应根据事实,写得明确果断,而不要依违不决。这就通晓治术之要了。到了晋武帝,就把敕戒普遍用于各种官吏:如告戒都督掌握军事要领,告戒州牧严格督察其下属,警戒郡守要体恤百姓痛苦,督促牙门将领要加强防卫等,都具有诏策的古义。
所谓“戒”,就是谨慎。夏禹曾说:“用赞美来进行警戒。”国君、父母和老师是最尊严的,作为君、父和师,他们给人的恩德是无穷无尽的。汉高祖的《手敕太子》、东方朔的《诫子》,都是临终之前所作的遗命。从东汉马援以后,便开始留下自己的家戒。班昭的《女戒》,可以称之为傅母和女师了。所谓“教”,就是效法,讲出话来老百姓便按照去做。舜的臣子契曾提出“父义、母慈、兄友、弟恭、子孝”五教,所以后来王侯大臣对老百姓的训示就叫做“教”。西汉郑弘任南阳太守时,他条列教令为后世所称述,就因为他讲的事情头绪清楚明白。汉末孔融做北海相,他的教令虽写得雅丽,治理上却差一些,这是治理和教令不一致。如诸葛亮的教令,内容周详而辞采简朴;庾翼的教令,明确而果断:他们都写得道理得当而文辞切中,这就是优秀的教令了。教令之外还有“命”。《诗经》中说:“命来自天。”这表明“命”很重要。《周礼》中说:“主管教育的官员诏告周王。”这表明“诏”是用于臣对君的。秦以后则重“诏”而轻“命”,这是古今变化的不同。
帝王发号施令,老百姓敬仰圣旨。国君能慎重地发布诏令,万民都很高兴。光辉的诏策高举,鸿大的教化远播。充分发扬诏策的意义和文辞的作用,使帝王的号令更为盛大。
注释御:统治。宇:天下。
神:神圣。
渊嘿(mò末):沈默寡言。嘿:同默。黼扆(fǔyǐ斧以):绘绣斧形花纹的屏风,树于天子座后。黼:半黑半白的斧形。
四表:四方之外。
轩辕:黄帝,古代传说中的帝王。唐:传说中尧所开创的朝代。虞:传说中舜所开创的朝代。
制性:当作“制姓”,即赐以姓氏。相传古代贵族立功有德,才能赐姓。
三代:指夏、商、周。
诰誓:指《尚书》中的《甘誓》、《牧誓》、《汤诰》、《大诰》之类作品,其中不少是后人伪托的。
戎:军事。
敷:分布。
喻:说明。
锡胤(yìn印):即赐姓。锡:赐予。胤:继续,后代。
《姤(gòu够)》:《周易》中的卦名。姤:遇。《象》:指《周易》中解说卦辞的《象辞》。
“后以”句:《姤卦·象辞》的原话是:“天下有风,姤,后以施命诰四方。”后:国君。诰:教训。
改命曰制: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载,王绾、冯劫等建议,改“命为制,令为诏”。
仪则:据《太平御览》卷五九三,“则”字是衍文。仪:法度。《春觉斋论文·流别论》引这段话(“汉初定仪……敕者,正也”)说:“自汉迄今(清末),沿用勿改。”
敕(chì赤):皇帝的命令。
州部:古代地方行政区域。这里指刺史、州牧等地方官。汉武帝分天下为十三部,每部设刺史一人;后汉成帝时改为州,设州牧。
赦(shè社)命:减轻或兔除刑罚的命令。
简:竹简,古代写字用的条形竹片。
《诗》:指《诗经》。《小雅·出车》中讲到:“岂不怀归,畏此简书。”简书:原指邻国有急,以简书相告。古代把事写在简上,都叫简书。
《易》:指《周易》。《节卦》的《象辞》中讲到“君子以制数度”,指对尊卑之礼要有所节制。度数:据《周易》原文,当作“数度”,指尊卑之礼。
《礼》:指《周礼》。明君:据《周礼·秋官·司盟》中说的“北面诏明神”,应为“明神”,指日月山川之神。古人以为其神能察明事理,故称“明神”。
《书》:指《尚书》。《尚书·益稷》中曾说:“敕天之命,惟时惟几。”意思是帝王奉正天命以治民,主要是顺时和慎微。
远诏近命,即本篇最后所说“诏重而命轻”的意思。远:远大。近:鄙近。徐师曾《文体明辨序说》论“诏”说:“秦并天下,改命曰制,今曰诏,于是诏兴焉。”论“命”则说:“秦并天下,改名曰制。汉唐而下,……而命之名亡矣。”所以刘勰说:“远诏近命,习秦制也。”
《记》:指《礼记》,丝纶:《礼记·缁(Zī资)衣》中说:“王言如丝,其出如纶;王言如纶,其出如绋(fú扶),故大人不倡游言(浮言)。”纶:丝带。绋:大绳。纶粗于丝,绋大于纶,喻指帝王的话说出来后,将被再加扩大,因而必须慎重。
后:诸侯,大臣。
纳言:官名,负责听下言纳于上,受上言宣于下。《尚书·舜典》:“命汝作纳言,夙夜出纳朕命。”
喉舌:指如喉舌作用的官,同“纳言”。《诗经·大雅·烝民》中说:“出纳王命,王之喉舌。”
尚书:官名。秦汉时期的尚书,主要掌管帝王的文书。
其出如绋:见本段注26。
不反如汗:指令出不返。《汉书·刘向传》:“《易》曰‘涣汗其大号’,言号令如汗,汗出而不反者也。今出善令,未能逾时而反,则反汗也。”
淮南:指西汉淮南王刘安。
相如:指司马相如,字长卿,西汉文学家。视草:审阅草稿。《汉书·淮南王传》说:“时武帝方好文艺,以安属为诸父,辩博善为文辞,甚尊重之。每为报书及赐,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,乃遣。”
陇右:指陇山以西,今甘肃、青海一带。东汉初,隗嚣(wěiào委熬)据陇西,称西州上将军,他的“宾客掾史,多文学生”(《后汉书·隗嚣传》)。
光武:东汉光武帝刘秀。《后汉书·隗嚣传》说:隗嚣“每所上事,当世士大夫皆讽诵之。故帝有所辞答,尤加意焉”。加意:注意。
来叶:来世,后世。
文景:指西汉文帝刘恒和景帝刘启。
浮新:《太平御览》卷五九三作“浮杂”。译文据“浮杂”。
选言:指写诏令。弘:大,奥:深。
三王:指西汉诸侯齐王刘闳、燕王刘旦、广陵王刘胥。封三王的策文,见《史记·三王世家》。
训典:指《尚书》中的《伊训》、《尧典》等。
严助:西汉文人。
厌承明庐:不愿在朝内做官的意思。承明庐:汉代侍臣值宿所住的地方。《汉书·严助传》载汉武帝《赐严助书》批评严助说:“君厌承明之庐,劳侍从之事。”
宠才之恩:指严助不愿做朝官而要求出任会稽太守,汉武帝就因爱其才而拜他为会稽大守。
孝宣:指汉宣帝刘询。玺(xǐ喜)书:加印封口的信。玺:印,秦以后专指帝王的印。
陈遂:字长子,西汉人。汉宣帝未登帝位前,曾和陈遂一起赌博。宣帝即位后,任命陈遂做太原太守,并赐以玺书说:“制诰太原太守,官尊禄厚,可以偿博进矣。”(《汉书·游侠传》)偿博进,指偿还宣帝所负赌博债务。这种戏言,说明其关系深厚。
逮(dài代):及,到。拨:治。
斯文:泛指学术文化。
造次:仓促。
滥:过分。
邓禹:字仲华,东汉初年著名将领。
司徒:古代高级官吏“三公”之一。邓禹曾为大司徒。光武帝在《敕邓禹》中说:“司徒尧也,亡贼桀也。”(《后汉书·邓禹传》)比邓禹为尧,这就是刘勰所说的“偏滥”。
侯霸:字君房,东汉初年重臣。
“黄钺(yuè月)一下”:《后汉书·冯勤传》载,侯霸向光武帝推荐阎杨,光武帝不满此人,便在《玺书赐侯霸》中说:“黄钺一下无处所。”意思是要用黄钺杀掉侯霸。黄钺:以金为饰的大斧。
乖:不合。宪章:法度。
暨(jì计):及。明帝:应为“明章”,指东汉明帝刘庄和章帝刘炟(dá达)。崇学:指重视儒学。
间出:偶然出现。
安和:应为“和安”,指东汉和帝刘肇,安帝刘祐。弛:松懈。
礼阁:汉代尚书省称礼阁,又叫礼闱。
建安:东汉献帝刘协年号,公元196—220年。
文理:写文章(这里指诏策)的道理。代兴:更迭兴起。“文理代兴”和《秦启》篇说的“文理迭兴”意同。
潘勖(xù续):字元茂,汉未文人。《九锡》:指潘勖的《册魏公九锡文》,载《文选》卷三十五。九锡:指帝王赐给有功之臣以车马、衣服等九种器物。
逸群:指超越众作。
卫觊(jì计):字伯儒,三国魏人。《禅诰》:指曹丕迫汉献帝让位时,由卫觊代献帝所写的《为汉帝禅位魏王诏》等,见《全三国文》卷二十八。
符命:指联系瑞应以歌颂帝王受命的文章。炳耀:昭著。
中书:指中书省,魏晋以后掌管全国政事的机构。
刘放:字子弃,三国魏人。张华:字茂先,西晋作家。他俩都曾做过中书监。
互管斯任:疑当作“并管斯任”。《三国志·魏志·刘放传评》:“刘放文翰,孙资勤慎,并管喉舌,权闻当时。”“并管斯任”即“并管喉舌”。
洋洋:盛多的样子。
魏文帝:即曹丕,字子桓,三国时魏国文学家。
作威作福:曹丕给征南将军夏侯尚的诏书中曾说:“卿腹心重将,特当任使。恩施足死,惠爱可怀。作威作福,杀人活人。”后来蒋济向曹丕说,“作威作福”等话是“亡国之语”。曹丕接受这个批评,并派人追回原诏(见《三国志·魏志·蒋济传》)。
晋氏中兴:指晋元帝司马睿(ruì瑞)建立东晋王朝。
明帝:东晋明帝司马绍。
温峤(qiào桥):字太真,东晋文人。
宪:法度。风流:原意是流风余韵,这里指消失。
秘:指神圣。
“大观在上”:这四字是借用《周易·观卦》中的《彖辞》。大观:指帝王对全面情况有深透的观察。这自然是古人吹捧帝王的说法。
百辟(bì币):各诸侯国君。辟:君。刑:效法。
孚(fú扶):信服。
重离:日月附著于天上。重:指日月重叠。离;著。
优:优待,这里指褒奖。
恒诰:恒常的、永久性的文诰。
燮(xiè谢):协和,这里指会同作战。
洊(jiàn见):再度,接连。
眚(shěng省)灾肆赦:这是借用《尚书·舜典》的原话,指因过失而造成灾害,不是有意作恶,可予宽赦。《潜夫论·述赦》解释“眚灾”说:“杀人虽有大罪,非欲以终身为恶,乃过误尔,是不杀也。”眚:过失。肆:宽缓。
周穆:指西周穆王。《穆天子传》卷一载:“丙寅,天子属官效器(郭璞注:会官司阅所得宝物),乃命正公郊父受敕宪。”郊父:周穆王的大臣。宪:教令。
魏武:魏武帝曹操,他论敕戒的话,今不存。
依违:不决断。
晋武:晋武帝司马炎。
都督:地方军政首领。晋武帝给都督的敕戒,今不存。
州牧:州的军政首领。董:督察。司:主管。司马炎有《省州牧诏》尚存,见《全晋文》卷六。
郡守:一郡之长。恤(xù续)隐:《国语·周语上》:“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。”韦昭注:“恤,忧也;隐,痛也。”司马炎有《敕戒郡国计吏》,见《全晋文》卷六。
勒:迫使。牙门:指牙门将,魏晋时的一种武官。司马炎给牙门将的敕戒今不存。
有训典:指有“训戎”,“敷政”的古意。训典:和上面所说“文同训典”的“训典”略同。
“戒之用休”:见《尚书·大禹谟》,是后人伪托的话。
在三:指君、父、师。《国语·晋语一》:“成(晋大夫共叔成)闻之,民生于三,事之如一。父生之,师教之,君食之。……唯其所在,则致死焉。”在:韦昭注:“在君父为君父,在师为师也。”罔极:没有终极。《诗经·小雅·蓼莪(liùé六俄)》:“欲报之德,昊(hào诰)天罔极。”指父母的恩德没有终极。
《敕太子》:指刘邦的《手敕太子》,载《古文苑》卷十。
东方朔:字曼倩,西汉文人。《戒子》:指他的《诫子》,见《艺文类聚》卷二十三。
顾命:临终前的命令,即遗嘱。顾:回视。
马援:字文渊,东汉初年名将。他有《戒兄子严敦书》,载《后汉书·马援传》。
贻(yí宜):遗留。
班姬:班固之妹班昭,字惠姬,东汉女作家。有《女戒》七篇,载《后汉书·烈女传》。
母师:班昭在《女戒》中曾说她“赖母师之典训”。刘勰这里是用以赞扬班昭堪称封建家庭的傅母(保母)和女师。
契(xiè屑):传为虞舜的司徒。《尚书·舜典》:“帝曰:‘契,……汝作司徒,敬敷五教在宽。’”敷:施布。五教:五种封建伦理道德。指“父义,母慈,兄友,弟共(恭),子孝”(见《左传·文公十八年》)。
王侯称教:徐师曾《文体明辨序说》:“秦法,王侯称教;而汉时大臣亦得用之,若京兆尹王尊出教告属县是也。故陈绎曾以为大臣告众之词。”
郑弘:字稚卿,西汉人,曾任南阳太守。南阳:今河南南阳附近。
条教:条列之教令。《汉书·郑弘传》中说:“弘为南阳太守,……条教法度,为后所述。”郑弘的教令今无存。
绪:端绪。
孔融:字文举,汉末作家。他的教令有《告高密县立郑公乡教》等,见《全后汉文》卷八十三。北海:今山东寿光县附近。孔融曾任北海相。
文教丽而罕于理:司马彪《九州春秋》中有云:“融在北海,……及高谈教令,盈溢官曹,辞气温雅,可玩而诵。论事考实,难可悉行。但能张磔(zhé哲)网罗,其自理甚疏。租赋少稽,一朝杀五部督邮。奸民污吏,猾乱朝市,亦不能治。”(《三国志·魏志·崔琰传》注引)这类记载,可能是刘勰所本。
治体:指孔融的政治教令。
诸葛孔明:即诸葛亮,三国时蜀国政治家。他的教令有《答蒋琬教》、《教与军师长史参军掾属)等,见《全三国文》卷五十八。详约:内容周详而辞采简约。
1庾稚恭:名翼,东晋将领。他的教令今存《与僚属教》,见《太平御览》卷七五四。
有命在天:当作“有命自天”。《诗经·大雅·大明》:“有命自天,命此文王。”
明为重也:一作“明命为重也”,译文据此。
《周礼》:原名《周官》,汉代列为儒家经书之一。主要讲周代官制,但其中不少与周代官制不符,所以有人疑为汉人伪托。
师氏诏王:《周礼·地官·师氏》中说:“师氏掌以媺(同“美”)诏王。”师氏:掌管贵族教育的官吏。诏:告,这里是下告上。秦以后才以“诏”字专指帝王的诏令。
为轻命:一作“明诏为轻也”,译文据此。“命”字是衍文。
兆:百万,指众多。尹:应作“伊”,是。好(hào浩):此字和“诰”、“蹈”、“号”叶韵,读作“爱好”的“好”。
辉音:指帝王的诏令。
鸿风:指帝王诏令的巨大教化作用。
简介《诏策》是《文心雕龙》的第十九篇,主要是论述帝王的诏令文告。这类文体的名目很多,后代统称为诏令。魏晋以前,这种文体还多用古朴的散文,隋唐以后,就常用辞采华丽的四六骈文。本篇反映了魏晋以前诏策文的大概发展情况。
文心雕龙·檄移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震雷始于曜电,出师先乎威声。
故观电而惧雷壮,听声而惧兵威。
兵先乎声,其来已久。
昔有虞始戒于国,夏后初誓于军,殷誓军门之外,周将交刃而誓之。
故知帝世戒兵,三王誓师,宣训我众,未及敌人也。
至周穆西征,祭公谋父称“古有威让之令,令有文告之辞”,即檄之本源也。
及春秋征伐,自诸侯出,惧敌弗服,故兵出须名。
振此威风,暴彼昏乱,刘献公之所谓“告之以文辞,董之以武师”者也。
齐桓征楚,诘苞茅之缺。
晋厉伐秦,责箕郜之焚。
管仲、吕相,奉辞先路,详其意义,即今之檄文。
暨乎战国,始称为檄。
檄者,皦也。
宣露于外,皦然明白也。
张仪《檄楚》,书以尺二,明白之文,或称露布。
露布者,盖露板不封,播诸视听也。
夫兵以定乱,莫敢自专,天子亲戎,则称“恭行天罚”。
诸侯御师,则云“肃将王诛”。
故分阃推毂,奉辞伐罪,非唯致果为毅,亦且厉辞为武。
使声如冲风所击,气似欃枪所扫,奋其武怒,总其罪人,征其恶稔之时,显其贯盈之数,摇奸宄之胆,订信慎之心,使百尺之冲,摧折于咫书。
万雉之城,颠坠于一檄者也。
观隗嚣之檄亡新,布其三逆,文不雕饰,而意切事明,陇右文士,得檄之体矣!
陈琳之檄豫州,壮有骨鲠。
虽奸阉携养,章实太甚,发丘摸金,诬过其虐,然抗辞书衅,皦然露骨,敢矣撄曹公之锋,幸哉免袁党之戮也。
锺会檄蜀,征验甚明。
桓温檄胡,观衅尤切,并壮笔也。
凡檄之大体,或述此休明,或叙彼苛虐。
指天时,审人事,算强弱,角权势,标蓍龟于前验,悬鞶鉴于已然,虽本国信,实参兵诈。
谲诡以驰旨,炜晔以腾说。
凡此众条,莫之或违者也。
故其植义扬辞,务在刚健。
插羽以示迅,不可使辞缓。
露板以宣众,不可使义隐。
必事昭而理辨,气盛而辞断,此其要也。
若曲趣密巧,无所取才矣。
又州郡征吏,亦称为檄,固明举之义也。
移者,易也,移风易俗,令往而民随者也。
相如之《难蜀老》,文晓而喻博,有移檄之骨焉。
及刘歆之《移太常》,辞刚而义辨,文移之首也。
陆机之《移百官》,言约而事显,武移之要者也。
故檄移为用,事兼文武。
其在金革,则逆党用檄,顺命资移。
所以洗濯民心,坚同符契,意用小异,而体义大同,与檄参伍,故不重论也。
赞曰∶
三驱弛网,九伐先话。
鞶鉴吉凶,蓍龟成败。
摧压鲸鲵,抵落蜂虿。
移风易俗,草偃风迈。
文心雕龙·封禅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夫正位北辰,向明南面,所以运天枢,毓黎献者,何尝不经道纬德,以勒皇迹者哉?
《绿图》曰∶“潬潬噅噅,棼棼雉雉,万物尽化。
”言至德所被也。
《丹书》曰∶“义胜欲则从,欲胜义则凶。
”戒慎之至也。
则戒慎以崇其德,至德以凝其化,七十有二君,所以封禅矣。
昔黄帝神灵,克膺鸿瑞,勒功乔岳,铸鼎荆山。
大舜巡岳,显乎《虞典》。
成康封禅,闻之《乐纬》。
及齐桓之霸,爰窥王迹,夷吾谲谏,拒以怪物。
固知玉牒金镂,专在帝皇也。
然则西鹣东鲽,南茅北黍,空谈非征,勋德而已。
是以史迁八书,明述封禅者,固禋祀之殊礼,铭号之秘祝,祀天之壮观矣。
秦皇铭岱,文自李斯,法家辞气,体乏弘润。
然疏而能壮,亦彼时之绝采也。
铺观两汉隆盛,孝武禅号于肃然,光武巡封于梁父,诵德铭勋,乃鸿笔耳。
观相如《封禅》,蔚为唱首。
尔其表权舆,序皇王,炳玄符,镜鸿业。
驱前古于当今之下,腾休明于列圣之上,歌之以祯瑞,赞之以介丘,绝笔兹文,固维新之作也。
及光武勒碑,则文自张纯。
首胤典谟,末同祝辞,引钩谶,叙离乱,计武功,述文德。
事核理举,华不足而实有馀矣!
凡此二家,并岱宗实迹也。
及扬雄《剧秦》,班固《典引》,事非镌石,而体因纪禅。
观《剧秦》为文,影写长卿,诡言遁辞,故兼包神怪。
然骨制靡密,辞贯圆通,自称极思,无遗力矣。
《典引》所叙,雅有懿采,历鉴前作,能执厥中,其致义会文,斐然馀巧。
故称“《封禅》靡而不典,《剧秦》典而不实”,岂非追观易为明,循势易为力欤?
至于邯郸《受命》,攀响前声,风末力寡,辑韵成颂,虽文理顺序,而不能奋飞。
陈思《魏德》,假论客主,问答迂缓,且已千言,劳深绩寡,飙焰缺焉。
兹文为用,盖一代之典章也。
构位之始,宜明大体,树骨于训典之区,选言于宏富之路。
使意古而不晦于深,文今而不坠于浅。
义吐光芒,辞成廉锷,则为伟矣。
虽复道极数殚,终然相袭,而日新其采者,必超前辙焉。
赞曰∶
封勒帝绩,对越天休。
逖听高岳,声英克彪。
树石九旻,泥金八幽。
鸿律蟠采,如龙如虬。
文心雕龙·章表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夫设官分职,高卑联事。
天子垂珠以听,诸侯鸣玉以朝。
敷奏以言,明试以功。
故尧咨四岳,舜命八元,固辞再让之请,俞往钦哉之授,并陈辞帝庭,匪假书翰。
然则敷奏以言,则章表之义也。
明试以功,即授爵之典也。
至太甲既立,伊尹书诫,思庸归亳,又作书以赞。
文翰献替,事斯见矣。
周监二代,文理弥盛。
再拜稽首,对扬休命,承文受册,敢当丕显。
虽言笔未分,而陈谢可见。
降及七国,未变古式,言事于王,皆称上书。
秦初定制,改书曰奏。
汉定礼仪,则有四品∶一曰章,二曰奏,三曰表,四曰议。
章以谢恩,奏以按劾,表以陈请,议以执异。
章者,明也。
《诗》云“为章于天”,谓文明也。
其在文物,赤白曰章。
表者,标也。
《礼》有《表记》,谓德见于仪。
其在器式,揆景曰表。
章表之目,盖取诸此也。
按《七略》、《艺文》,谣咏必录。
章表奏议,经国之枢机,然阙而不纂者,乃各有故事,布在职司也。
前汉表谢,遗篇寡存。
及后汉察举,必试章奏。
左雄表议,台阁为式。
胡广章奏,天下第一:并当时之杰笔也。
观伯始谒陵之章,足见其典文之美焉。
昔晋文受册,三辞从命,是以汉末让表,以三为断。
曹公称“为表不必三让”,又“勿得浮华”。
所以魏初表章,指事造实,求其靡丽,则未足美矣。
至如文举之《荐祢衡》,气扬采飞。
孔明之辞后主,志尽文畅。
虽华实异旨,并表之英也。
琳禹章表,有誉当时。
孔璋称健,则其标也。
陈思之表,独冠群才。
观其体赡而律调,辞清而志显,应物制巧,随变生趣,执辔有馀,故能缓急应节矣。
逮晋初笔札,则张华为俊。
其三让公封,理周辞要,引义比事,必得其偶,世珍《鹪鹩》,莫顾章表。
及羊公之辞开府,有誉于前谈。
庾公之《让中书》,信美于往载。
序志联类,有文雅焉。
刘琨《劝进》,张骏《自序》,文致耿介,并陈事之美表也。
原夫章表之为用也,所以对扬王庭,昭明心曲。
既其身文,且亦国华。
章以造阙,风矩应明,表以致策,骨采宜耀:循名课实,以文为本者也。
是以章式炳贲,志在典谟。
使要而非略,明而不浅。
表体多包,情伪屡迁。
必雅义以扇其风,清文以驰其丽。
然恳恻者辞为心使,浮侈者情为文屈,必使繁约得正,华实相胜,唇吻不滞,则中律矣。
子贡云“心以制之,言以结之”,盖一辞意也。
荀卿以为“观人美辞,丽于黼黻文章”,亦可以喻于斯乎?
赞曰∶
敷表降阙,献替黼扆。
言必贞明,义则弘伟。
肃恭节文,条理首尾。
君子秉文,辞令有斐。
文心雕龙·奏启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昔唐虞之臣,敷奏以言。
秦汉之辅,上书称奏。
陈政事,献典仪,上急变,劾愆谬,总谓之奏。
奏者,进也。
言敷于下,情进于上也。
秦始立奏,而法家少文。
观王绾之奏勋德,辞质而义近。
李斯之奏骊山,事略而意诬:政无膏润,形于篇章矣。
自汉以来,奏事或称“上疏”,儒雅继踵,殊采可观。
若夫贾谊之务农,晁错之兵事,匡衡之定郊,王吉之劝礼,温舒之缓狱,,谷永之谏仙,理既切至,辞亦通辨,可谓识大体矣。
后汉群贤,嘉言罔伏,杨秉耿介于灾异,陈蕃愤懑于尺一,骨鲠得焉。
张衡指摘于史职,蔡邕铨列于朝仪,博雅明焉。
魏代名臣,文理迭兴。
若高堂天文,黄观教学,王朗节省,甄毅考课,亦尽节而知治矣。
晋氏多难,灾屯流移。
刘颂殷劝于时务,温峤恳恻于费役,并体国之忠规矣。
夫奏之为笔,固以明允笃诚为本,辨析疏通为首。
强志足以成务,博见足以穷理,酌古御今,治繁总要,此其体也。
若乃按劾之奏,所以明宪清国。
昔周之太仆,绳愆纠谬。
秦有御史,职主文法。
汉置中丞,总司按劾。
故位在鸷击,砥砺其气,必使笔端振风,简上凝霜者也。
观孔光之奏董贤,则实其奸回。
路粹之奏孔融,则诬其衅恶。
名儒之与险士,固殊心焉。
若夫傅咸劲直,而按辞坚深。
刘隗切正,而劾文阔略:各其志也。
后之弹事,迭相斟酌,惟新日用,而旧准弗差。
然函人欲全,矢人欲伤,术在纠恶,势必深峭。
《诗》刺谗人,投畀豺虎。
《礼》疾无礼,方之鹦猩。
墨翟非儒,目以羊彘。
孟轲讥墨,比诸禽兽。
《诗》、《礼》、儒墨,既其如兹,奏劾严文,孰云能免。
是以世人为文,竞于诋诃,吹毛取瑕,次骨为戾,复似善骂,多失折衷。
若能辟礼门以悬规,标义路以植矩,然后逾垣者折肱,捷径者灭趾,何必躁言丑句,诟病为切哉!
是以立范运衡,宜明体要。
必使理有典刑,辞有风轨,总法家之裁,秉儒家之文,不畏强御,气流墨中,无纵诡随,声动简外,乃称绝席之雄,直方之举耳。
启者,开也。
高宗云“启乃心,沃朕心”,取其义也。
孝景讳启,故两汉无称。
至魏国笺记,始云启闻。
奏事之末,或云“谨启”。
自晋来盛启,用兼表奏。
陈政言事,既奏之异条。
让爵谢恩,亦表之别干。
必敛饬入规,促其音节,辨要轻清,文而不侈,亦启之大略也。
又表奏确切,号为谠言。
谠者,正偏也。
王道有偏,乖乎荡荡,矫正其偏,故曰谠言也。
孝成称班伯之谠言,言贵直也。
自汉置八能,密奏阴阳,皂囊封板,故曰封事。
晁错受书,还上便宜。
后代便宜,多附封事,慎机密也。
夫王臣匪躬,必吐謇谔,事举人存,故无待泛说也。
赞曰∶
皂饰司直,肃清风禁。
笔锐干将,墨含淳酖。
虽有次骨,无或肤浸。
献政陈宜,事必胜任。
文心雕龙·议对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“周爰咨谋”,是谓为议。
议之言宜,审事宜也。
《易》之《节卦》∶“君子以制度数,议德行”。
《周书》曰∶“议事以制,政乃弗迷”。
议贵节制,经典之体也。
昔管仲称轩辕有明台之议,则其来远矣。
洪水之难,尧咨四岳,宅揆之举,舜畴五人。
三代所兴,询及刍荛。
春秋释宋,鲁桓预议。
及赵灵胡服,而季父争论。
商鞅变法,而甘龙交辩:虽宪章无算,而同异足观。
迄至有汉,始立驳议。
驳者,杂也,杂议不纯,故曰驳也。
自两汉文明,楷式昭备,蔼蔼多士,发言盈庭。
若贾谊之遍代诸生,可谓捷于议也。
至如吾丘之驳挟弓,安国之辩匈奴,贾捐之之陈于珠崖,刘歆之辨于祖宗:虽质文不同,得事要矣。
若乃张敏之断轻侮,郭躬之议擅诛。
程晓之驳校事,司马芝之议货钱。
何曾蠲出女之科,秦秀定贾充之谥:事实允当,可谓达议体矣。
汉世善驳,则应劭为首。
晋代能议,则傅咸为宗。
然仲瑗博古,而铨贯有叙。
长虞识治,而属辞枝繁。
及陆机断议,亦有锋颖,而腴辞弗剪,颇累文骨。
亦各有美,风格存焉。
夫动先拟议,明用稽疑,所以敬慎群务,弛张治术。
故其大体所资,必枢纽经典,采故实于前代,观通变于当今。
理不谬摇其枝,字不妄舒其藻。
又郊祀必洞于礼,戎事必练于兵,佃谷先晓于农,断讼务精于律。
然后标以显义,约以正辞,文以辨洁为能,不以繁缛为巧。
事以明核为美,不以环隐为奇:此纲领之大要也。
若不达政体,而舞笔弄文,支离构辞,穿凿会巧,空骋其华,固为事实所摈,设得其理,亦为游辞所埋矣。
昔秦女嫁晋,从文衣之媵,晋人贵媵而贱女。
楚珠鬻郑,为薰桂之椟,郑人买椟而还珠。
若文浮于理,末胜其本,则秦女楚珠,复存于兹矣。
又对策者,应诏而陈政也。
射策者,探事而献说也。
言中理准,譬射侯中的。
二名虽殊,即议之别体也。
古者造士,选事考言。
汉文中年,始举贤良,晁错对策,蔚为举首。
及孝武益明,旁求俊乂,对策者以第一登庸,射策者以甲科入仕,斯固选贤要术也。
观晁氏之对,验古明今,辞裁以辨,事通而赡,超升高第,信有征矣。
仲舒之对,祖述《春秋》,本阴阳之化,究列代之变,烦而不慁者,事理明也。
公孙之对,简而未博,然总要以约文,事切而情举,所以太常居下,而天子擢上也。
杜钦之对,略而指事,辞以治宣,不为文作。
及后汉鲁丕,辞气质素,以儒雅中策,独入高第。
凡此五家,并前代之明范也。
魏晋以来,稍务文丽,以文纪实,所失已多。
及其来选,又称疾不会,虽欲求文,弗可得也。
是以汉饮博士,而雉集乎堂。
晋策秀才,而麇兴于前,无他怪也,选失之异耳。
夫驳议偏辨,各执异见。
对策揄扬,大明治道。
使事深于政术,理密于时务,酌三五以熔世,而非迂缓之高谈。
驭权变以拯俗,而非刻薄之伪论。
风恢恢而能远,流洋洋而不溢,王庭之美对也。
难矣哉,士之为才也!
或练治而寡文,或工文而疏治。
对策所选,实属通才,志足文远,不其鲜欤!
赞曰∶
议惟畴政,名实相课。
断理必刚,攡辞无懦。
对策王庭,同时酌和。
治体高秉,雅谟远播。
文心雕龙·论说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圣哲彝训曰经,述经叙理曰论。
论者,伦也。
伦理无爽,则圣意不坠。
昔仲尼微言,门人追记,故抑其经目,称为《论语》。
盖群论立名,始于兹矣。
自《论语》以前,经无“论”字。
《六韬》二论,后人追题乎!
详观论体,条流多品∶陈政则与议说合契,释经则与传注参体,辨史则与赞评齐行,铨文则与叙引共纪。
故议者宜言,说者说语,传者转师,注者主解,赞者明意,评者平理,序者次事,引者胤辞:八名区分,一揆宗论。
论也者,弥纶群言,而研精一理者也。
是以庄周《齐物》,以论为名。
不韦《春秋》,六论昭列。
至石渠论艺,白虎通讲,述圣通经,论家之正体也。
及班彪《王命》,严尤《三将》,敷述昭情,善入史体。
魏之初霸,术兼名法。
傅嘏、王粲,校练名理。
迄至正始,务欲守文。
何晏之徒,始盛玄论。
于是聃周当路,与尼父争途矣。
详观兰石之《才性》,仲宣之《去伐》,叔夜之《辨声》,太初之《本无》,辅嗣之《两例》,平叔之二论,并师心独见,锋颖精密,盖论之英也。
至如李康《运命》,同《论衡》而过之。
陆机《辨亡》,效《过秦》而不及,然亦其美矣。
次及宋岱、郭象,锐思于几神之区。
夷甫、裴頠,交辨于有无之域。
并独步当时,流声后代。
然滞有者,全系于形用。
贵无者,专守于寂寥。
徒锐偏解,莫诣正理。
动极神源,其般若之绝境乎?
逮江左群谈,惟玄是务。
虽有日新,而多抽前绪矣。
至如张衡《讥世》,颇似俳说。
孔融《孝廉》,但谈嘲戏。
曹植《辨道》,体同书抄。
言不持正,论如其已。
原夫论之为体,所以辨正然否。
穷于有数,究于无形,钻坚求通,钩深取极。
乃百虑之筌蹄,万事之权衡也。
故其义贵圆通,辞忌枝碎,必使心与理合,弥缝莫见其隙。
辞共心密,敌人不知所乘:斯其要也。
是以论如析薪,贵能破理。
斤利者,越理而横断。
辞辨者,反义而取通。
览文虽巧,而检迹知妄。
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,安可以曲论哉?
若夫注释为词,解散论体,杂文虽异,总会是同。
若秦延君之注《尧典》,十馀万字。
朱文公之解《尚书》,三十万言,所以通人恶烦,羞学章句。
若毛公之训《诗》,安国之传《书》,郑君之释《礼》,王弼之解《易》,要约明畅,可为式矣。
说者,悦也。
兑为口舌,故言资悦怿。
过悦必伪,故舜惊谗说。
说之善者∶伊尹以论味隆殷,太公以辨钓兴周,及烛武行而纾郑,端木出而存鲁:亦其美也。
暨战国争雄,辨士云涌。
从横参谋,长短角势。
转丸骋其巧辞,飞钳伏其精术。
一人之辨,重于九鼎之宝。
三寸之舌,强于百万之师。
六印磊落以佩,五都隐赈而封。
至汉定秦楚,辨士弭节。
郦君既毙于齐镬,蒯子几入乎汉鼎。
虽复陆贾籍甚,张释傅会,杜钦文辨,楼护唇舌,颉颃万乘之阶,抵戏公卿之席,并顺风以托势,莫能逆波而溯洄矣。
夫说贵抚会,弛张相随,不专缓颊,亦在刀笔。
范雎之言疑事,李斯之止逐客,并顺情入机,动言中务,虽批逆鳞,而功成计合,此上书之善说也。
至于邹阳之说吴梁,喻巧而理至,故虽危而无咎矣。
敬通之说鲍邓,事缓而文繁,所以历骋而罕遇也。
凡说之枢要,必使时利而义贞,进有契于成务,退无阻于荣身。
自非谲敌,则唯忠与信。
披肝胆以献主,飞文敏以济辞,此说之本也。
而陆氏直称“说炜晔以谲诳”,何哉?
赞曰∶
理形于言,叙理成论。
词深人天,致远方寸。
阴阳莫忒,鬼神靡遁。
说尔飞钳,呼吸沮劝。
文心雕龙·诸子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诸子者,入道见志之书。
太上立德,其次立言。
百姓之群居,苦纷杂而莫显。
君子之处世,疾名德之不章。
唯英才特达,则炳曜垂文,腾其姓氏,悬诸日月焉。
昔风后、力牧、伊尹,咸其流也。
篇述者,盖上古遗语,而战代所记者也。
至鬻熊知道,而文王谘询,馀文遗事,录为《鬻子》。
子目肇始,莫先于兹。
及伯阳识礼,而仲尼访问,爰序道德,以冠百氏。
然则鬻惟文友,李实孔师,圣贤并世,而经子异流矣。
逮及七国力政,俊乂蜂起。
孟轲膺儒以磬折,庄周述道以翱翔。
墨翟执俭确之教,尹文课名实之符,野老治国于地利,驺子养政于天文,申商刀锯以制理,鬼谷唇吻以策勋,尸佼兼总于杂术,青史曲缀于街谈。
承流而枝附者,不可胜算,并飞辩以驰术,餍禄而馀荣矣。
暨于暴秦烈火,势炎昆冈,而烟燎之毒,不及诸子。
逮汉成留思,子政雠校,于是《七略》芬菲,九流鳞萃。
杀青所编,百有八十馀家矣。
迄至魏晋,作者间出,谰言兼存,璅语必录,类聚而求,亦充箱照轸矣。
然繁辞虽积,而本体易总,述道言治,枝条五经。
其纯粹者入矩,踳驳者出规。
《礼记·月令》,取乎吕氏之纪。
三年问丧,写乎《荀子》之书:此纯粹之类也。
若乃汤之问棘,云蚊睫有雷霆之声。
惠施对梁王,云蜗角有伏尸之战。
《列子》有移山跨海之谈,《淮南》有倾天折地之说,此踳驳之类也。
是以世疾诸子,混洞虚诞。
按《归藏》之经,大明迂怪,乃称羿毙十日,嫦娥奔月。
殷《易》如兹,况诸子乎!
至如商韩,六虱五蠹,弃孝废仁,轘药之祸,非虚至也。
公孙之白马、孤犊,辞巧理拙,魏牟比之号鸟,非妄贬也。
昔东平求诸子、《史记》,而汉朝不与。
盖以《史记》多兵谋,而诸子杂诡术也。
然洽闻之士,宜撮纲要,览华而食实,弃邪而采正,极睇参差,亦学家之壮观也。
研夫孟荀所述,理懿而辞雅。
管、晏属篇,事核而言练。
列御寇之书,气伟而采奇。
邹子之说,心奢而辞壮。
墨翟、随巢,意显而语质。
尸佼尉缭,术通而文钝。
鹖冠绵绵,亟发深言。
鬼谷眇眇,每环奥义。
情辨以泽,文子擅其能。
辞约而精,尹文得其要。
慎到析密理之巧,韩非著博喻之富。
吕氏鉴远而体周,淮南泛采而文丽:斯则得百氏之华采,而辞气之大略也。
若夫陆贾《新语》,贾谊《新书》,扬雄《法言》,刘向《说苑》,王符《潜夫》,崔实《政论》,仲长《昌言》,杜夷《幽求》,或叙经典,或明政术,虽标论名,归乎诸子。
何者?
博明万事为子,适辨一理为论,彼皆蔓延杂说,故入诸子之流。
夫自六国以前,去圣未远,故能越世高谈,自开户牖。
两汉以后,体势浸弱,虽明乎坦途,而类多依采,此远近之渐变也。
嗟夫!
身与时舛,志共道申,标心于万古之上,而送怀于千载之下,金石靡矣,声其销乎!
赞曰∶
丈夫处世,怀宝挺秀。
辨雕万物,智周宇宙。
立德何隐,含道必授。
条流殊述,若有区囿。
文心雕龙·史传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开辟草昧,岁纪绵邈,居今识古,其载籍乎?
轩辕之世,史有苍颉,主文之职,其来久矣。
《曲礼》曰∶“史载笔。
”史者,使也。
执笔左右,使之记也。
古者左史记事者,右史记言者。
言经则《尚书》,事经则《春秋》也。
唐虞流于典谟,商夏被于诰誓。
洎周命维新,姬公定法,三正以班历,贯四时以联事。
诸侯建邦,各有国史,彰善瘅恶,树之风声。
自平王微弱,政不及雅,宪章散紊,彝伦攸斁。
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,伤斯文之坠,静居以叹凤,临衢而泣麟,于是就太师以正《雅》、《颂》,因鲁史以修《春秋》。
举得失以表黜陟,征存亡以标劝戒。
褒见一字,贵逾轩冕。
贬在片言,诛深斧钺。
然睿旨幽隐,经文婉约,丘明同时,实得微言。
乃原始要终,创为传体。
传者,转也。
转受经旨,以授于后,实圣文之羽翮,记籍之冠冕也。
及至纵横之世,史职犹存。
秦并七王,而战国有策。
盖录而弗叙,故即简而为名也。
汉灭嬴项,武功积年。
陆贾稽古,作《楚汉春秋》。
爰及太史谈,世惟执简,子长继志,甄序帝勣。
比尧称典,则位杂中贤。
法孔题经,则文非玄圣。
故取式《吕览》,通号曰纪。
纪纲之号,亦宏称也。
故《本纪》以述皇王,《列传》以总侯伯,《八书》以铺政体,《十表》以谱年爵,虽殊古式,而得事序焉。
尔其实录无隐之旨,博雅弘辩之才,爱奇反经之尤,条例踳落之失,叔皮论之详矣。
及班固述汉,因循前业,观司马迁之辞,思实过半。
其《十志》该富,赞序弘丽,儒雅彬彬,信有遗味。
至于宗经矩圣之典,端绪丰赡之功,遗亲攘美之罪,征贿鬻笔之愆,公理辨之究矣。
观夫左氏缀事,附经间出,于文为约,而氏族难明。
及史迁各传,人始区详而易览,述者宗焉。
及孝惠委机,吕后摄政,班史立纪,违经失实,何则?
庖牺以来,未闻女帝者也。
汉运所值,难为后法。
牝鸡无晨,武王首誓。
妇无与国,齐桓著盟。
宣后乱秦,吕氏危汉:岂唯政事难假,亦名号宜慎矣。
张衡司史,而惑同迁固,元平二后,欲为立纪,谬亦甚矣。
寻子弘虽伪,要当孝惠之嗣。
孺子诚微,实继平帝之体。
二子可纪,何有于二后哉?
至于《后汉》纪传,发源《东观》。
袁张所制,偏驳不伦。
薛谢之作,疏谬少信。
若司马彪之详实,华峤之准当,则其冠也。
及魏代三雄,记传互出。
《阳秋》、《魏略》之属,《江表》、《吴录》之类。
或激抗难征,或疏阔寡要。
唯陈寿《三志》,文质辨洽,荀张比之于迁固,非妄誉也。
至于晋代之书,系乎著作。
陆机肇始而未备,王韶续末而不终,干宝述《纪》,以审正得序。
孙盛《阳秋》,以约举为能。
按《春秋经传》,举例发凡。
自《史》、《汉》以下,莫有准的。
至邓粲《晋纪》,始立条例。
又摆落汉魏,宪章殷周,虽湘川曲学,亦有心典谟。
及安国立例,乃邓氏之规焉。
原夫载籍之作也,必贯乎百氏,被之千载,表征盛衰,殷鉴兴废,使一代之制,共日月而长存,王霸之迹,并天地而久大。
是以在汉之初,史职为盛。
郡国文计,先集太史之府,欲其详悉于体国也。
阅石室,启金匮,裂帛,检残竹,欲其博练于稽古也。
是立义选言,宜依经以树则。
劝戒与夺,必附圣以居宗。
然后诠评昭整,苛滥不作矣。
然纪传为式,编年缀事,文非泛论,按实而书。
岁远则同异难密,事积则起讫易疏,斯固总会之为难也。
或有同归一事,而数人分功,两记则失于复重,偏举则病于不周,此又铨配之未易也。
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,傅玄讥《后汉》之尤烦,皆此类也。
若夫追述远代,代远多伪。
公羊高云“传闻异辞”,荀况称“录远详近”,盖文疑则阙,贵信史也。
然俗皆爱奇,莫顾实理。
传闻而欲伟其事,录远而欲详其迹。
于是弃同即异,穿凿傍说,旧史所无,我书则传。
此讹滥之本源,而述远之巨蠹也。
至于记编同时,时同多诡,虽定、哀微辞,而世情利害。
勋荣之家,虽庸夫而尽饰。
迍败之士,虽令德而嗤埋,吹霜煦露,寒暑笔端,此又同时之枉,可为叹息者也!
故述远则诬矫如彼,记近则回邪如此,析理居正,唯素心乎!
若乃尊贤隐讳,固尼父之圣旨,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。
奸慝惩戒,实良史之直笔,农夫见莠,其必锄也:若斯之科,亦万代一准焉。
至于寻繁领杂之术,务信弃奇之要,明白头讫之序,品酌事例之条,晓其大纲,则众理可贯。
然史之为任,乃弥纶一代,负海内之责,而赢是非之尤。
秉笔荷担,莫此之劳。
迁、固通矣,而历诋后世。
若任情失正,文其殆哉!
赞曰∶
史肇轩黄,体备周孔。
世历斯编,善恶偕总。
腾褒裁贬,万古魂动。
辞宗邱明,直归南董。
文心雕龙·谐讔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芮良夫之诗云∶“自有肺肠,俾民卒狂。
”夫心险如山,口壅若川,怨怒之情不一,欢谑之言无方。
昔华元弃甲,城者发睅目之讴。
臧纥丧师,国人造侏儒之歌。
并嗤戏形貌,内怨为俳也。
又蚕蟹鄙谚,狸首淫哇,苟可箴戒,载于礼典,故知谐辞讔言,亦无弃矣。
谐之言皆也,辞浅会俗,皆悦笑也。
昔齐威酣乐,而淳于说甘酒。
楚襄宴集,而宋玉赋好色。
意在微讽,有足观者。
及优旃之讽漆城,优孟之谏葬马,并谲辞饰说,抑止昏暴。
是以子长编史,列传滑稽,以其辞虽倾回,意归义正也。
但本体不雅,其流易弊。
于是东方、枚皋,餔糟啜醨,无所匡正,而诋曼媟弄,故其自称“为赋,乃亦俳也,见视如倡”,亦有悔矣。
至魏人因俳说以著笑书,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,虽抃笑衽席,而无益时用矣。
然而懿文之士,未免枉辔。
潘岳丑妇之属,束皙卖饼之类,尤而效之,盖以百数。
魏晋滑稽,盛相驱扇,遂乃应瑒之鼻,方于盗削卵。
张华之形,比乎握舂杵。
曾是莠言,有亏德音,岂非溺者之妄笑,胥靡之狂歌欤?
讔者,隐也。
遁辞以隐意,谲譬以指事也。
昔还社求拯于楚师,喻眢井而称麦曲。
叔仪乞粮于鲁人,歌佩玉而呼庚癸。
伍举刺荆王以大鸟,齐客讥薛公以海鱼。
庄姬托辞于龙尾,臧文谬书于羊裘。
隐语之用,被于纪传。
大者兴治济身,其次弼违晓惑。
盖意生于权谲,而事出于机急,与夫谐辞,可相表里者也。
汉世《隐书》,十有八篇,歆、固编文,录之赋末。
昔楚庄、齐威,性好隐语。
至东方曼倩,尤巧辞述。
但谬辞诋戏,无益规补。
自魏代以来,颇非俳优,而君子嘲隐,化为谜语。
谜也者,回互其辞,使昏迷也。
或体目文字,或图象品物,纤巧以弄思,浅察以衒辞,义欲婉而正,辞欲隐而显。
荀卿《蚕赋》,已兆其体。
至魏文、陈思,约而密之。
高贵乡公,博举品物,虽有小巧,用乖远大。
观夫古之为隐,理周要务,岂为童稚之戏谑,搏髀而忭笑哉!
然文辞之有谐讔,譬九流之有小说,盖稗官所采,以广视听。
若效而不已,则髡朔之入室,旃孟之石交乎?
赞曰∶
古之嘲隐,振危释惫。
虽有丝麻,无弃菅蒯。
会义适时,颇益讽诫。
空戏滑稽,德音大坏。
文心雕龙·杂文 〔刘勰〕 〔南北朝〕
智术之子,博雅之人,藻溢于辞,辩盈乎气。
苑囿文情,故日新殊致。
宋玉含才,颇亦负俗,始造对问,以申其志,放怀寥廓,气实使文。
及枚乘攡艳,首制《七发》,腴辞云构,夸丽风骇。
盖七窍所发,发乎嗜欲,始邪末正,所以戒膏粱之子也。
扬雄覃思文阁,业深综述,碎文琐语,肇为《连珠》,其辞虽小而明润矣。
凡此三者,文章之枝派,暇豫之末造也。
自《对问》以后,东方朔效而广之,名为《客难》,托古慰志,疏而有辨。
扬雄《解嘲》,杂以谐谑,回环自释,颇亦为工。
班固《宾戏》,含懿采之华。
崔骃《达旨》,吐典言之裁。
张衡《应间》,密而兼雅。
崔寔《答讥》,整而微质。
蔡邕《释诲》,体奥而文炳。
景纯《客傲》,情见而采蔚:虽迭相祖述,然属篇之高者也。
至于陈思《客问》,辞高而理疏。
庾敳《客咨》,意荣而文悴。
斯类甚众,无所取才矣。
原夫兹文之设,乃发愤以表志。
身挫凭乎道胜,时屯寄于情泰,莫不渊岳其心,麟凤其采,此立体之大要也。
自《七发》以下,作者继踵,观枚氏首唱,信独拔而伟丽矣。
及傅毅《七激》,会清要之工。
崔骃《七依》,入博雅之巧。
张衡《七辨》,结采绵靡。
崔瑗《七厉》,植义纯正。
陈思《七启》,取美于宏壮。
仲宣《七释》,致辨于事理。
自桓麟《七说》以下,左思《七讽》以上,枝附影从,十有馀家。
或文丽而义暌,或理粹而辞驳。
观其大抵所归,莫不高谈宫馆,壮语畋猎。
穷瑰奇之服馔,极蛊媚之声色。
甘意摇骨髓,艳词洞魂识,虽始之以淫侈,而终之以居正。
然讽一劝百,势不自反。
子云所谓“犹骋郑卫之声,曲终而奏雅”者也。
唯《七厉》叙贤,归以儒道,虽文非拔群,而意实卓尔矣。
自《连珠》以下,拟者间出。
杜笃、贾逵之曹,刘珍、潘勖之辈,欲穿明珠,多贯鱼目。
可谓寿陵匍匐,非复邯郸之步。
里丑捧心,不关西施之颦矣。
唯士衡运思,理新文敏,而裁章置句,广于旧篇,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!
夫文小易周,思闲可赡。
足使义明而词净,事圆而音泽,磊磊自转,可称珠耳。
详夫汉来杂文,名号多品。
或典诰誓问,或览略篇章,或曲操弄引,或吟讽谣咏。
总括其名,并归杂文之区。
甄别其义,各入讨论之域。
类聚有贯,故不曲述也。
赞曰∶
伟矣前修,学坚才饱。
负文馀力,飞靡弄巧。
枝辞攒映,嚖若参昴。
慕颦之心,于焉只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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